星辰文艺张永中罗依溪记年

2023/3/26 来源:不详

  按照乡俗除夕的前一日去父亲的新坟送了亮。然后就和弟弟一家随着母亲到罗依溪表哥表弟家过年。表哥表弟两家都是开饭店的,吃住方便,备年夜饭的事就轮不上我们插手了。除了陪母亲,九舅娘聊聊天,回忆一下老罗依溪的旧事,大把的时间都闲着。

  一

(田凯频摄)

  我提出去老罗依溪看看。老罗依溪就是被酉水凤滩水电站淹在水下的罗依溪。去年,是百年不遇的夏秋连旱,酉水的水位已经很低了。平时难得一见的旧码头,旧街墟,想已是露了出来。于是,表哥带我们驱车前往。

  访寻老罗依溪,先得穿过有十字街和红绿灯的罗依溪新街,然后过栖凤湖,再到酉水河岸边。

(高文化摄)

  新街的一头是栖凤湖大码头,说是码头,其实是一个广场。栖凤湖是截留了从古丈县城流下的罗依溪,然后与酉水平衡丰枯,调节水位的水利工程。从此,凤滩水电站的酉水库水与栖凤湖湖水,一内一外形成了相关联的姊妹湖。湖水净静如两块巨大的镜面。这两个镜面把周边山,树,田,园,以水线为界,对折成一虚一实的一幅山水画。山影,树景,行船,飞鸟,云烟,茶园,柚林,屋舍都在这虚虚实实,飘飘渺渺的溟濛中有了。

  码头广场,很大,连街头一起算,占地约十余亩。往湖边铺下去的一层一层的石阶,自然成了半弧形的看台。广场中心是一个大型的舞池。舞池前,稍高处,面向台阶的是逢大型活动可作主席台的一个平台。在平台后面衬着的,是开阔的栖凤湖湖面和平远的山树。近处,一左一右拱卫着的,是两段短土岗形成的半岛。土岗上有苍翠的松,杉,樟和一些野生杂木。广场边除了人工栽种的桃李果木,红花檵木,银杏,樱花等一些绿化树,还有栎树,乌桕,火棘,枸骨,矮杜鹃,山胡椒,以及垂柳枫杨,杂生在广场的四处,让这个露天广场显示出特有的自然和野生气。凡空平旷阳处皆种茶。对河九舅的茶园还在那里。茶园依然是罗依溪全部的底色。

  表哥说,县里许多大型活动都在这里举办。等春天桃李花都开了,山刺莓红了,贵贵阳叫了,要我们再来。我满心期盼着栖凤湖那副桃花灼灼春水盈盈烟雨迷濛的样子。

  一道柏油路绕着上了一个小山头,见新开的一个小区。表哥说,这是镇上脱贫攻坚易地扶贫的安置区。小区,灰墙青瓦的几栋房子掩映在高大的松樟杂林里。有铁门的门口散着一地燃放过的烟花爆竹的红纸屑,彩炮筒。土家族人有提前一天过年的习俗。现在,从小区篱墙里溢出的,便是新迁户提前过新年的年味烟火。

  二

(高文化摄)

  我们从小山头下到了栖凤湖坝上。由坝上慢行,往右看是栖凤湖的丰盈与平阔,往左望是酉水的瘦寒和清远。水岸芦荻芭茅的穗花,倒刷着这秋河长空。冬日萋萋,霜天静谧。

  “喃~,对面那个坡嘴下就是老罗依溪。”大表哥指给我看。

  依然是一湾带蓝的静水,几只小船散泊在水边。我没看到一点老街的影子,哪怕一段废墙,更无从找到依稀记得的,会馆坪边,外公家临河大屋的高岩坎。我要表哥指给我罗依溪上街的方位。指指划划间,依然找不到。它们还在水线以下。近六十年前,我就出生在老罗依溪的上街上。当时九舅家人口多,没有多余的房间,父亲在外地工作,还没有把家安下来。临产的母亲只得借住在九舅的好友,一位叫刘顺福的船木匠家。出生时,没有包布棉片,爷爷就剪了自己一件半新的棉衣。老罗依溪的上街成了我的生身泼血之地。

  曾经的,有落印滩等诸多深潭险滩的酉水,早已停止了它的喧豗奔涌。此刻,它正沉默在这秋水之底。平眼望去,浅水滩渚上漠漠的枫杨林中,只见几只鸟影闪动。天地长河,静止在这苍茫的时空间。

  三

(田凯频摄)

  “青鱼潭还可以看到吗?”我问表哥。于是表哥又带着我们去看青鱼潭。

  青鱼潭在罗依溪下游约五里地,是酉水边的一个小鱼村。那里也落下我儿时的一点模糊记忆。当年母亲就在那个村的小学当民办教师。随母亲,看护我的就是我在《嫁在河蓬的阿大》中写到的沅生姑姑。

  冬日酉水,静如平湖,不见河底滩谷。远山和近河的青岩崖岸,临水跌成倒影。有留此过冬的苍鹭飞掠水面,把人的视线引向叠叠苍翠以远。水面上的几点水花,是野鸭在潜凫游戏。一只机帆船,由远而近,又由近而远,在水面上划出喇叭型的波痕。笃笃的机声却是从对岸崖间应过来的。平湖苍崖,动静声色,正如青绿山水的宋画,定格在我手机的画框里。

  左岸临崖,右岸却是稍缓的坡地。由河岸向上,依次是竹篁,菜地,茶园,橘柚林。有烟霭罩着河岸人家。这就是移民后靠的,青鱼潭村。由水泥构建的吊脚楼,依旧是傍山临水地那么随意挂着。轻薄的河雾,缓缓的炊烟,增加了这青瓦灰墙屋舍的灵巧和动感。偶尔的一两只小木屋,木柱,板墙和青瓦,是从旧青鱼潭搬迁上来的记忆。掩不住的沧桑,却被菜地,茶园挤在了一个边角上,但柚树的陪伴仍是它的标配。有留树的桔柚,红的,黄的点亮着风景,招摇着它们的存在。

  我指着水边高崖上有柚子树的一栋小屋,对妻戏说,买下它。妻乜我一眼,做梦呢,吃空气呀!是呀,吃空气,这里的空气都是甜丝丝的。我也的确在做一个梦,就是在酉水边有一间临河的小屋,只屑每日对着这酉水痴坐,便可沉于知堂老先生《喝茶》所描述的“于瓦屋纸窗之下,清泉绿茶,用素雅的陶瓷茶具,同二三人共饮,得半日之闲,可抵十年的尘梦”的那种境界里。心想,得此即为神仙矣,更不枉了这方茶园山水。

  从枯水中落出的坡岸,原是水淹了的上好的田地,一经祼出立马就被青青野草茵茵地覆盖了。草,绒毯似的一畦一畦的绿着,有人在上面散步,扎小帐篷。草皮上的路,犹如人们闲懒的心思,是随意散漫的。

  同样,从坡岸上我们没有看到旧青鱼潭的一点痕迹。母亲背着我汲水时,那清浅水井底,总是臼不着的小泥鳅呢?家家户户小院里低得总碰着头的酸柑子呢?随母亲家访,人家打发的因抱不动而跌摔在牛屎上的那颗大柚子呢?还有,阿大用花背兜,背我去河边码头玩耍的大木排呢?……这一切,现在全都在水下,无从打捞了。

  “呜~呜~~”是从上游站潭口传来的几声汽笛。一列绿皮火车正从左岸隧洞爬出来,驶过瘦瘦的铁梁桥,又从右岸的隧洞钻进去。似在提醒我们,罗依溪也是枝柳铁路上的一个重要站点。更远处则是新架的高铁和高速大桥。

  四

(田凯频摄)

  再往下走六里地,就是会溪坪。我们站在旧青鱼潭后坡一块柑桔地头,望着东去的酉水河下游的那抹山影。

  会溪坪因它对岸那根铜桩而写入了历史。当时,沅水,酉水及其大小各条支流上的居民,被称为“溪蛮”或“峒蛮”,或统称为“五溪蛮”。整个“五溪”尚处在中原王朝统治的化外或羁縻之域。唐宋之间的楚汉政权,开始觊觎此地。历史上楚王马希范与当地彭氏势力发生过激烈的交战,史称溪州之战。溪州就是酉水中上游,及各条支流上的以“峒”相称的几个地方,一度由后来改称土家族的彭田向冉为代表的土著政权把持。溪州之战,攻守双方谁也没有服了谁,最终发誓结盟于会溪坪并立铜柱铭文为记。铜柱曾长年掩没于酉水河岸的芒茅丛中。经历了千余年沧桑但盟文依然清晰可读。后因上世纪七十年代凤滩水电站蓄水,才迁柱于王村(今芙蓉镇)铜柱博物馆。会溪坪和铜柱见证了溪州区域和民族间的战争与和平,见证了会盟立柱中原王朝经略大西南的这一范例性事件。会溪坪也由此成为把控酉水中上游的锁钥之地。

  没有考证,会溪之会,与盟会之会有无关系。但确凿无疑的,罗依溪是最近于会溪坪边界的商埠码头,它际遇了溪州会盟以来千余年,酉水河上王村,保靖,里耶,酉阳各码头高帆云集,辐辏交毂的烟火商机。

  半坡的柑桔,因卖不出一个好价钱,大部分仍留在树上。试着摘了几只尝了尝,稍偏于酸涩。碧绿的桔树叶衬着红红黄黄的桔果,半个坡头皆是,还有地角边尚未干枯的田野菊,新开的千里光花,给这肃然的冬日装点了几分热闹和吉庆。

  远处,依然不见旧日会溪坪的影子。此刻的酉水却静碧深流,极目处,是苍茫的深远。就让这渺渺的旧迹以及迢迢的心事留待远年的考古吧。

  五

  火堂里烧着的是从高望界上面背下来的栎木炭,铁钳一碰就嗞嗞炸火星的那种。炭堆吐着淡蓝色的火苗。烤在铁架上的白的糯米糍粑和黄的小米糍粑,已胀鼓起来,噗嗞嗞地冒着香味。茶缸里的茶依旧是半缸茶半缸水的浓酽。八十五岁的九舅娘,八十三岁的母亲和七十岁的三嫂,围着火堂讲古话。她们讲的都是老罗依溪街上的事。她们你一言我一语,把过去的旧事一寸一寸地从记忆的深洞里拨拉出来。

(高文化摄)

  系结罗依溪的是大小三条溪河。最大的是北边的大河,酉水,也叫白河,北河。按照罗依溪的方位,叫北河应更为精准。其次,是东南方向,从古丈县城流下来的重阳河,后叫古阳河,而按照旧县志记载,此河即罗依溪,镇是因此而得名的。最小的偏西南方向流过来的小溪,叫半溪。半溪与罗依溪于镇上汇合后一并北流入酉水(北河)。三条大小河流的大小码头,长短街道,远近商路,共同发育了罗依溪这个近千户的市镇。小镇鼎盛时期,人口就达到两千多,成了仅次于王村的商码头。

  母亲她们回忆说,光亮干净的青石板街,丢落个米饭都可以捡起来吃。总有油篓和货船停靠的北河码头,把桐油五倍子棕衣兽皮等山货运出,再把盐铁洋布绸缎南杂诸货以及好看好玩的西洋镜带进来。哪家的油炸糕、灯盏窝香,哪家的盐菜、豆豉做得正味,哪家的酸萝卜淹得脆……

  总显得湿漉漉的,是经常有人担水的半溪河码头。半溪的水最清亮了,半溪小河才是洗衣浆衫的好地方。溪边人们可以边洗边把衣被摊在河边大石板上,卵石滩上晒着。站在水里洗衣洗菜,还有小鱼咬脚呢……她们无头无绪地说着。

  说到过年了,怎么玩龙灯,放鞭炮,男孩怎么勇敢,女孩怎么惊奇。玩龙灯最热闹的是十五元宵那天。过了除夕年,龙灯就开始大街小巷各处地窜,挨家挨户去拜年。门户大的龙头龙身龙尾就都进堂屋去,对主人家的神龛磕头,门户小的就在门口点头示礼,当年有新丧挂孝的人家就不去打扰了。耍龙头的是张家老大,人高马大,力气好,龙头在他手上舞得飞转。正月十五烧龙灯那天,庙里的响器,大锣大鼓,大镣大镲,大铙大钹,全用上了。正街上两头已经被人用几张大屠桌堵住,任龙灯在狭窄的弄子里转腾,街上人家就对着龙,用鞭炮炸,火筒冲。有经验的舞龙人,早已把身子和龙衣在小河水里浸湿。舞龙的汉子们现在是赤着膊子的,任炮炸火烧也不怕。巧了,哪怕身上烧起泡,破点皮也不会发作发炎。龙灯烧得越好,年成就越好,大家都信这个。热闹可一直到晚上甚至凌晨的。还有,每逢春社,要去各庙里祭菩萨拜神。遇到大户人家家里办法事,都要从会溪坪下面请来大菩萨游街祭供。划龙舟是不敢到北河去的,那里水大流急,滩多,凶险。只有在小河的长潭里划小比赛,大场面的龙舟赛要到王村上面去看,那是酉水河上各码头的大比赛,但无论大小,热闹比谁家输赢更重要。

  说到伤心处,会抹眼泪。当年罗依溪是大码头,有富家。外公家有几艘船,跑沅陵,常德甚至汉口几个大码头,算殷实之家。有一年外公就被从酉水河上游下来的一杆人捉了肥猪,关了三个多月。世道乱,经常还要跑土匪,躲抢犯,防过兵。又说,家道中落,要饭那阵子,去了哪家送的是热饭,哪家送的是冷饭,哪家干脆远远的见人来就把门哐一声关上的。听说过贺胡子的队伍。见证过当年大军过境进西南,半夜抱枪睡在街边屋檐下,天亮又悄悄开拔了的场景。这一切发生在儿时,旧罗依溪的事,母亲她们你说我证,一唱一和,油盐酱醋,故人旧事,历历清晰。好的,坏的,甜的,苦的,酸的,辣的,正的,邪的,悲喜爱恨,经由六七十年的空间过滤和时间发酵,此刻,已变成仿佛别人的故事,闲时消谴的谈资了。

  六

  表哥家就在新罗依溪街口上,一栋自建的五层楼的大屋,间做酒店。除夕年夜饭,按习俗,并不夜,只要过午就可以吃的。

  今年的年夜饭,吃得很早,不到下午两点,表哥一家就在堂屋里摆弄着设案祭祖了。燃了香纸,摆上供祭的鱼肉果品。鞭炮要在屋外的院子里放。大量的香纸也只得在院子里的几棵柚子树,桂花树边烧。哪家燃了鞭炮,就意味着告诉别人,我家开年饭了。

  一切祭仪完成,一家人搀着九舅娘和母亲入席正座,然后是儿孙们依秩列坐。这时,就可以敬酒劝菜,相互祝福。鸡头是孝敬老人家的,鸡把腿是要挑出来送小孙辈们吃的。肥而不腻的腊猪脑壳肉是主菜,鱼必不可少。青菜,豆腐放在初一早上吃。席间,有准备的就向在座的老辈,小辈们分发红包了。

(田凯频摄)

  因为父亲归葬的事,除夕和年初一只好在罗依溪表哥表弟家轮着过了。尽管有母亲坐镇,尽管表哥表弟两家也极尽客气和方便,菜肴丰盛,礼道周全。但就在燃放鞭炮那一刻,我感到一丝落寞。我们终究没有在自己的家里过年,而寄寓于亲戚家。这是我骨子里的一点传统家观念的萌发。我幡然自问,我在哪儿呢?我的家在哪儿呢?我没有了立于故乡土地之上的房子,也没有可以设案祭祖的堂屋神龛了,我有的只是城市水泥森林里那爿,挂着门号,百十平米的水泥方格。

  突然想起,不久前父亲的去世。

  父亲去了,有喜欢放鞭炮,爱热闹的父亲在的年也就再没有了。没有了父亲,我感觉到维系我们一个大家庭的总缆断掉了。这家会就此散排么?好在母亲依然健朗。

  突如其来的漂零,我和我的心还能泊回老罗依溪的旧码头吗?

  

  张永中,湖南日报党组成员、社务委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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