约翰W坎贝尔怪形1

2023/6/24 来源:不详

作者/[美]约翰·W.坎贝尔   翻译/陈首为

编者按:

约翰·W.坎贝尔,这个名字是科幻史上的传奇:科幻发展的策划者与推动者,大师级别的编辑,同时也是了不起的作家。他所创作的《怪形》被誉为科幻史上最优秀的中篇小说之一。这部作品被多次改编:电影、电视,甚至小说,比如《译文版》.7刊载的同名小说。其创意更是启发了科幻、惊悚、神秘等创作类别的一代又一代作家。

  各种类型的恶臭弥漫在这个被冰雪覆盖的南极站舱室里:人的汗臭,融化的海豹油脂发出的浓重鱼油臭,发霉的动物毛皮浸透了雪水和汗水,散发着药膏味,还有油脂烧焦的刺鼻味,以及狗身上的气味(这味道还能忍受)。这些臭味在空中弥漫,随着时间流逝,渐渐混在了一起。

久久不散的机油味与工作服和皮外套的气味混在一起。然而,除了人、狗、机器和食物的恶臭之外,还有另一种奇怪的、让人心神不宁的臭味。只需轻轻一闻,就知道这种气味本不属于这个舱室:这是一种属于生命体的特有气味,来自桌上被电线和防水油布包裹起来的庞然大物。刺眼的灯光下,水从中慢慢渗出来,滴在下方阴湿的厚木板上。

科考队里的生物学家布莱尔是一个秃顶的小个子,脑袋上滑稽地长着一圈灰白短硬的头发。此时,他正紧张地扯开桌上的包裹物,看了一眼防水帆布下面清澈的黑冰,然后又手忙脚乱地重新盖住。低矮的天花板上垂下一排邋遢的灰色内裤。他抑制着激动的心情,小动作不断。

科考队队长盖瑞随手拨开内衣松垮垮的裤腿,走向会议桌。他扫视了一圈鱼贯而入的人群,随后点了点头,挺直了高大而僵硬的身躯:“三十七人,都到齐了。”他的声音低沉,但透出一股队长特有的威严。这威严一半是天生的,一半来自队长这个身份。

“你们都知道第二期南极考察的那个发现吧。我已经同副队长麦克雷迪、诺里斯、布莱尔和库柏医生谈过了,但我们之间有分歧。这是整个科考队的共同发现,所以最终决定得由全体队员共同商量。

“我让麦克雷迪给大家详细讲一遍整件事的来龙去脉。因为大家都在忙自己手头的事,对其他人的活动不是很清楚。麦克雷迪,你来说吧。”

麦克雷迪从会议桌后面走上前来。他足有六英尺四英寸高,像一尊从远古神话中走出来的高大的青铜塑像。他走近会议桌,停住脚步,抬头看看低矮的房梁,挺直了身子。他穿着一间布料粗糙的橘黄色风衣,颜色十分突兀,但与他的大块头还算匹配。南极荒原上狂风呼啸,即使头顶有足足四英尺的隔离层,刺骨的寒冷还是钻了进来,给麦克雷迪本就冷峻的面庞结上了一层冰霜。他浑身都是青铜色:青铜色的络腮胡、青铜色的浓密头发、还有一双肌肉紧绷的粗糙的青铜色大手,连眼睛也是青铜色的,在深陷的眼窝和浓密的眉毛下炯炯有神。他把手放在桌子上,一会儿握紧,一会儿又松开。

他那轮廓分明的脸部线条显示出饱经沧桑的忍耐力,声音低沉,语气柔和:“诺里斯和布莱尔都认为,我们发现的这个生物不是地球上的。诺里斯担心有危险,布莱尔则认为没什么大碍。

“我说说这东西是怎么发现的吧。根据我们来这里之前掌握的资料,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恰好是南磁极的上方。你们都知道,处在这个位置的指南针会指向下方。而更加精密的仪器,特别是专门为这次磁极科考行动设计出来的,探测到了某种次级偏弱的磁力影响,来自距这里八十英里的西南方。

“第二期南极考察队决定调查这种奇怪的磁力现象,具体的细节就不赘言了。我们最终找到了磁力来源,但并非如诺里斯预料那样,来自巨型陨石或者磁铁山。当然了,铁矿石具有磁性,铁的磁性更强,而某些特殊类型的钢的磁性比铁还要强。我们发现的这个次级磁极很小,却违反常理地释放出强大的磁效应。人类已知的磁性材料中还找不到磁性如此之强的。从冰层穿透效应来看,它应该位于冰川下面一百英尺以内。

“你们应该都知道这里的地质结构吧。据凡·沃说,这里是一片宽广的高原,从第二科考站向正南方绵延一百五十英里。他没有时间也没有足够的燃料驾驶飞机飞得更远,但可以看到,高原依然在向南延伸。那个磁极就埋在那里。那儿有一段覆盖着冰层的山脊,坚硬的花岗岩山体挡住了从更南边延伸过来的冰川的侵蚀。

“正南方四百英里以外就是南极高原了。你们总是问我为什么在刮风的天气,这儿反而比较暖和。这一点大家一定都有亲身感受。原因是这样:在零下七十度的环境中,只要刮风,风与地表、大雪、冰面的摩擦就会导致温度上升,甚至空气本身的摩擦都会造成这种后果。而在零下五十度的环境中,只要风速超过每小时五英里,同样会引起温度上升。

“我们来到那片被冰雪覆盖的山脊边缘,在地表的蓝色冰层中挖出一个营地,躲过地面的大风。那段时间,平均风速达到了每小时四十五英里,在四十一到四十八英里之间波动;平均温度是零下六十三度,最低达到零下六十八度,最高则有零下六十度。这在气象学上是不可能的,但这种天气持续了整整十二天。

“南极高原凝冻的空气从海拔1.8万英尺的南方高原顺着山口刮下来,穿过冰川,呼啸着刮向北方。风一定是通过了一个漏斗状的山脉,这才形成这样的轨迹。接着又吹过绵延四百英里的山脉,来到我们发现次磁极的那个光秃秃的高原。再往北三百五十英里就是极地海洋了。

“从两千万年前南极洲结冰的时候起,我们所说的那个东西就冻在这里。从那时起到现在,从未解冻。

“经过我们的调查、思考和推测,我们认为当时发生了以下情况。

“一艘来自太空的飞船坠落在了南极。我们看见了它,封冻在蓝色的冰层下。形状像潜水艇,只不过没有瞭望塔。船身长二百八十英尺,最宽处的直径为四十五英尺。

“凡·沃,你说什么?太空?别急,稍后我会详细解释。”麦克雷迪语气平稳,继续说道。

“飞船借助某种人类还未发现的动力穿越星空。可能当时出现了什么故障吧,地球磁场扰乱了飞船的正常飞行。当时,飞船飞到此处以南某个地方,突然失控,在磁极上空打着转。即使是现在,那里还是一片蛮荒之地,可想而知,那时的南极刚处于冰冻状态,气候肯定比现在还要恶劣一千倍:狂风不断,大雪纷飞,自南极大陆结冰之日起就没有消停过。旋风裹挟着大雪,击打着如今被冰层掩埋的山脉,给它盖上一层白色毛毯。

“飞船迎头撞上坚硬的花岗岩,摔坏了。这次事故并没有让所有的船员毙命,但飞船彻底毁掉了,动力装置也完蛋了。诺里斯认为,飞船被地球磁场搅了个晕头转向。没有哪种智能生命制造的器械能对抗一颗行星强大的自然力量,而且幸存下来。

“飞船的一名船员从残骸中走了出来。据我们考察,那个地方的风速从未低于四十一英里,温度从来没有超过零下六十度。飞船坠毁的时候,狂风肯定更加猖狂,而且还有大雪。只要离开残骸走出十步,那个外星生物就会彻底迷失。”

他那低沉、镇定的声音停了下来。舱室里只剩下头顶狂风的呼啸声,以及厨房火炉管道中令人烦躁的汩汩声。

暴风席卷整个南极大陆,被狂风裹挟的大雪覆盖了营地上方的地表,将营地盖得严严实实。要是有人敢穿过地下连接众多营地的隧道走到地表,十步之内必然被风雪吞噬。地面之上,一座三百英尺高的细长的黑色天线塔高高耸立,直刺云端。爬到那上面,可以看见清澈的夜空。稀薄的空气里,大风在弯弯曲曲的极光下呼啸着横贯南极大陆。营地北方的地平线被黎明的怪异天色染得通红。这就是南极上空三百英尺的景色。

地面则是白茫茫一片,毫无生气。寒风会刺痛指尖,吞噬所有热量。视线所及,寒冷的白色大地看不到尽头。暴风雪永不停歇,细小的雪花给万物罩上了一层白色的屏障,让人什么都看不清楚。

身材矮小、脸上带疤的厨师金纳做了个鬼脸。五天前,为了取回一箱冻牛肉,他离开营地,踏上地表。他找到了牛肉,正要返回,从南方突然刮来一阵狂风。二十秒后,这片寒冷的白色世界便害他得了雪盲症。他发疯似的在雪地里跌跌撞撞地转圈。半小时以后,营地里的人攀着导引绳出来,这才在一片白茫茫中找到了他。

任何人,任何东西,十步之内,必然会彻底迷失在这片大陆上。

“外星飞船失事时,大风肯定比现在更加凶猛。”麦克雷迪的话语打断了金纳的思绪,把他拉回到阴湿中透着热气的会议厅。“飞船那个幸存船员大概没有想到会遭遇这样恶劣的环境。离开飞船仅十英尺远,它就被冻住了。

“我们向冰层下面的飞船掘进,掘出的隧道正好与那个冻僵的外星生物相遇。巴克利当时正在砍开冰块,冰斧砍进了它的脑袋。

“看清冰块里的东西后,巴克利赶紧回到拖拉机上,发动引擎。温度升上来以后,他立即呼叫了布莱尔和库柏医生。巴克利当时在生病,病了三天。

“那两人来了之后,我们把那个生物连同包裹它的冰块挖出来,然后包起来装上拖拉机。我们没有立即返回,还想进入那艘飞船内部看看。

“我们继续掘进,直到来到飞船边缘。建造船体的金属是一种我们不知道的材料。我们那些铍铜工具没有磁性,却像磁性相斥似的,没法触及舱门。拖拉机里有巴克利的一些钢制工具,它们也无法在金属表面留下任何痕迹。我们进行了一些测试,甚至用上了从电池里取出来的酸液,但依然没有任何效果。

“外星生物肯定进行了钝化处理,使得金属镁可以抗拒强酸。对,就是镁,制造飞船的那种合金里,镁的比例至少达到了95%。但当时我们还不知道这个。我们看到了那扇舱门,开着一道缝,锁死在那个位置。我们挖开门附近的冰,但门锁里也冻着冰,在我们够不到的地方。透过门缝,我们看见飞船内部只有金属器具和各种工具。我们决定制造一次爆炸,震松冰体。

“我们有炸弹和铝热剂。炸弹可能会炸碎贵重物品,而铝热剂仅仅会软化冰块。于是,库柏医生、诺里斯和我安置了一枚二十五磅的铝热炸弹,接上电源,拉着导火索从隧道来到地表,到了布莱尔的蒸汽拖拉机那儿。我们躲到花岗岩山脊另一侧一百码处,引爆了炸弹。

“飞船的镁外壳燃烧起来。爆炸发出夺目的光亮,有时暗下去,但马上又重新明亮起来。从我们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,冰层下方的亮光亮得无法直视,照亮了整个冰原地带。飞船的影子呈巨大的圆锥体,锥尖朝向北方。那个方向,地平线上的暮光正在消失。火光持续了一段时间,借着火光,我们发现了三个影影绰绰的东西,都冻在船里,可能是飞船的其他船员。冰层逐渐向下破裂,不断有冰锥从上面落下,撞击着飞船。

“诸位已经知道了那里的地理环境。我们背向从南极点刮过来的风,水蒸气和燃烧的氢气弥散在白色的冰雾里;冰层下燃烧产生的热量来不及传到我们这儿便扩散到了极地海洋。要不是这样,我们肯定没法活着回来,即使有花岗岩山脊帮我们挡着也不行。

“在那足以致盲的亮光中,我们还是看到了一些巨大的、弯弯曲曲的黑色物体在微微发光,甚至一度发出了耀眼的白热的镁光。那些肯定是飞船的引擎。炫目的火光吞噬了飞船的秘密,这些秘密原本可以解释它是如何穿越群星,却又被地球磁场搅乱了方向,一头栽到南极。我看见诺里斯的嘴在动,但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。

“冻结了两千万年的冰体开始松动。南极光舔舐着地表,整片高原光芒四射,让人目眩。冰体已经无法隔绝燃烧的高热,我手中的冰斧变红发烫,扔在冰面上嘶嘶作响。外套的金属纽扣也热得发烫。花岗岩山脊另一边,一股铁蓝色的火焰冲天而起。

“接着,墙体般的冰层坍塌下来,砸在飞船上。飞船发出刺耳的尖啸,就是冰体摩擦金属的那种声音。

“强光让我们什么都看不见了。我们盲目摸索了几个小时,视力才逐渐恢复。一英里之内的所有金属线圈都融化报废。发电机、收音机、耳机还有扩音器都坏了。要不是那辆蒸汽拖拉机幸存下来,我们根本回不到第二营地。

“接下来的你们都知道了。日出时分,凡·沃从大本营驾驶飞机来接我们,我们在第一时间赶了回来。这就是我们发现这个玩意的来龙去脉。”满脸青铜色络腮胡的麦克雷迪指了指会议桌上的东西。

布莱尔瘦削的身体在刺眼的灯光下不安地扭动,布满棕色雀斑的脸上不断变化着表情。他扯开防水油布的一角,不安地看着里面黑黢黢的玩意。

麦克雷迪健壮的身躯绷紧了。那天,他开着那辆晃来荡去的蒸汽拖拉机在冰面上行进了四十英里。第二营地安静而荒凉,只有呜呜作响的狂风从南极点吹过来。在他的梦中,这样的狂风一刻也没有停歇。他忘不了透过清澈的蓝冰看见的那张邪恶的、无法形容的脸,还有那把嵌入颅骨中的冰斧。

高大的气象学家再次开口:“队员们发生了分歧。布莱尔想融化冰块,好检查一下这个生物,给它的身体组织做切片之类的。但诺里斯觉得这样做太危险了。库柏医生赞同布莱尔的提议。我们知道,诺里斯是物理学家,不是生物学家,但我认为他的看法很有道理。布莱尔以前说过,在这样严寒的环境中,微生物会在冬天冻结,一到夏天就会解冻,每年活动三个月,生息繁衍。

“诺里斯的看法是,外星生物也许会像严寒环境中的微生物一样,解冻,然后复活。另外,这种外星生物身上一定也有微生物。所有已知生物的身上都有。诺里斯担心,如果融化冰冻了两千万年的冰块,里面的微生物就会重新活跃。我们可能会释放出某种外星病菌,给地球带来一场瘟疫。

“布莱尔承认,冰块里的微生物确有可能保有活力。这种不依附于任何组织器官的简单生命体,一旦被完好无损地冷冻起来,其生命力可以保持相当长的时间。但这个怪形就跟人们在西伯利亚发现的冰冻猛犸一样,已经完全丧失了活性。高级生命形态经受不起这样严酷的考验。

“但微生物却可以。诺里斯认为,如果这种人类一无所知的病菌被释放出来,我们将束手无策。

“布莱尔的回应是,确实有可能存在这种仍然具有活力的细菌,但诺里斯的威胁论完全弄反了。无法适应的将是它们,而不是人类。我们的生理化学特性可能——”

“什么可能!”矮小的生物学家猛地一抬头,头上那一圈灰白的头发乱糟糟的,似乎是被他的怒气弄乱的。“喂,只要看一眼就知道……”

麦克雷迪点点头:“我知道你的意思。它不是地球上的生物,它的生理特性跟我们肯定大不相同,有可能根本无法相互传染。这样的话,我猜就不会有危险了。”

麦克雷迪看着库柏医生,医生摇摇头。“不会有危险。”他断言,“蛇跟人类的关系近得多,但就连蛇都不可能把体内的细菌传染给人类,人类也不能传染蛇类。我是说,”他那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不自在地皱了起来,“跟那东西相比,蛇简直算是咱们的亲戚。”

万斯·诺里斯恼怒地走来走去。和周围这些大块头相比,他算是个小个子,只有大约五英尺八英寸高,加上粗壮的体型,让他显得更矮了。他一头钢丝一样的黑发乱糟糟的,又短又硬,眼睛的颜色像钢板的断裂口一样冷硬灰白。如果麦克雷迪是个青铜雕像的话,诺里斯就是一个钢制的雕像。他的神经像钢一样坚硬,动作、思想、行为举止也如同钢质弹簧,对外力的反应迅速有力。

他坚持自己的看法,像机关枪一样说道:“去他妈的化学特性!万一这玩意是活的呢?我看着它就恶心,该死的!布莱尔,先让队员们亲眼看看那个脏东西吧,看大家还愿不愿意在这里把它解冻。

“要解冻的话,今晚就得进行,还要腾出一个舱室来。今晚谁值班?哦,柯南特,恭喜你。你今晚得陪着那个两千万年的木乃伊过夜了。

“布莱尔,把防水油布解开。不看看怎么让他们做决定?它身体的化学成分可能跟我们不一样,其他的不同之处我还不知道。唯一能肯定的就是,它身上藏着一些对我们不利的东西。如果你能读懂它脸上的表情的话——它不是人类,所以我们也可能读不懂——就可以看出,被冻住的那一刻,它是多么恼怒。说实话,恼怒、疯狂、神经错乱或者仇恨,这些词全都无法描述它脸上的表情,没有哪个词语是准确的。

“你让大家怎么决定?他们谁都没有亲眼见到过怪形脸上那三只红眼,还有像毛毛虫一样蠕动的蓝头发。该死,这些头发现在都还在冰块里蠕动!

“两千万年前被冻住的那一瞬间,它脸上那种极端的愤怒,在地球生物的脸上绝对见不到。愤怒?它简直是气炸了!

“见鬼!看过那三只红眼之后我一直噩梦连连,梦到这个生物被解冻之后活了过来。梦到它一直没有死,甚至经过了两千万年的时间还存有部分意识。它一直在等,等待着解冻那一刻。等那玩意儿今晚滴着水爬出来,你们也会做噩梦的。

“对了,柯南特,”诺里斯转向这位宇宙射线专家,“你得一整夜坐在静悄悄的房间里,听着头顶的狂风,加上外星怪形的滴答滴答……一定很愉快。”

他收住话头,环顾四周,然后继续说道:“我知道,有人会觉得这些话不够科学。但这的确是科学,心理学。接下来的一年你都会做噩梦。自从第一次看到这玩意儿,我每晚都做噩梦。我恨透了它,恨不得把它扔回去,再冻个两千万年。还有些噩梦比较有趣。我梦见它的血肉与我们完全不同:它可以控制自己的血肉,改变自己的形体,变成人类,然后大开杀戒……

“我知道这不合乎逻辑。但是,这东西会遵循人类的逻辑吗?

“的确,也许它的生物化学构成迥异于地球生命,也许它的生理构造不适合细菌生存。但是,布莱尔,库柏医生,你们想过没有,病毒呢?你们说过,病毒只是酶分子而已。只要有蛋白质就能存活。

“而且,它的体内有数以百万计的微生物。你们怎么就能确定,当中就没有极其危险的?万一有类似狂犬病的病菌呢?狂犬病毒能感染所有温血动物,不管它们的化学构造有多么大的差异。还有鹦鹉热,布莱尔。你们想身上长坏疽吗?人的构造和鹦鹉差别巨大,但这些疾病可不挑剔你们的化学构造!”

布莱尔从发呆中回过神来,抬头看着诺里斯喷射着怒火的灰眼睛,说道:“迄今为止,这东西能传染的只有噩梦。这方面的传染性我倒是可以承认。”矮个子布莱尔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坏笑,“我也做过类似的梦。看样子,它的危险就是让人做噩梦。还真是很严重的威胁啊。

“先不管其他的,你对病毒的理解有极大的错误。首先,没人能证实你所说的‘酶分子’理论,单凭这一点,你的说法就有问题。对了,如果你感染上了烟草花叶病或者小麦锈病的话,记得让我见识一下。与这个外星生物相比,小麦的化学构造与你更接近。

“至于你说的狂犬病,传播范围就更窄了。你不能从小麦或者鱼类那里感染狂犬病,也不能将狂犬病传染给它们。鱼类还是我们共同祖先的旁系后代呢,而这个外星生物与我们毫无联系。”布莱尔愉快地朝桌上的防水油布包裹点点头。

“如果一定要解冻这鬼玩意儿的话,那就放在福尔马林里解冻吧。我劝过你们——”

“这么做毫无道理,只会污染我们的研究对象。为什么你和盖瑞队长要来这里来研究磁力学?为什么不舒舒服服地呆在家里,在纽约研究磁场?正如纽约做不了磁场研究,如果把这玩意儿放在福尔马林中解冻,我就无法研究它原初的生物特性了。如果让它沾上了福尔马林,我到哪里去找第二个?它的种族在这两千万年里肯定已经灭绝了。就算它的母星就在隔壁,我们也找不出它的同类。况且,那艘飞船也被烧坏了。

“只有一个方法,很可能是最好的方法。我们要慢慢地、小心翼翼地解冻,不能用福尔马林。”

盖瑞队长再次站起身来,诺里斯骂骂咧咧地向后退了一步。“好吧,我觉得布莱尔说得有道理。大家怎么看?”

柯南特嘟哝着说:“我也赞同他的说法。不过我觉得应该由他自己监督解冻过程。”他咧嘴笑笑,将额头前散乱的熟樱桃色的长发拨到脑后,“这个主意还真是不错哎——由布莱尔陪他心爱的外星尸体过夜。”

盖瑞笑了起来,大家也都笑了。“它在这儿待了两千万年,连它身上的鬼都饿死了。柯南特,我相信你没问题的。‘铁人’柯南特绝对有能力摆平任何对手。”

柯南特不安地摇晃着,“我怕的不是鬼魂。还是先看看这东西再说吧。”

布莱尔兴奋地解开绳子,打开防水油布。房间里的热量让冰块有些融化,依然坚硬的部分是清澈的蓝色,像一块厚实的好玻璃。头顶那盏没有灯罩的球形灯泡洒下强光,整块冰散发着湿漉漉的光泽。

房间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。冰块放在那张普普通通、沾满油渍的木桌上,怪形头颅中还冻着那把只露出一半的冰斧。三只血红的眼睛喷射着仇恨和怒火。整张脸扭曲着,本该长出头发的地方爬满令人作呕的蓝色蠕虫。

凡·沃,这个六英尺高、体重两百磅的飞行员,本有着坚定的意志,此刻也急促地喘着气,跌跌撞撞地逃到房间外面的走廊上。房间里一半的人争相冲出门去,其他人也尽量远离桌子。

麦克雷迪站在桌子的一头看着这些人,有力的双腿站得稳稳的。桌子另一端,诺里斯怒视着桌上的怪形。门外,盖瑞和六七个队员七嘴八舌说着什么。

布莱尔拿出一把平头钉锤。在钢制锤头的敲击下,冰块传来清脆的破裂声。囚禁了怪形两千万年的冰块开始剥落。

  “柯南特,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怪玩意儿,但我们必须这么解冻它。你提议我们回到纽约再解冻。我承认你说得有道理,在纽约我们可以做得更完善。但问题是,我们怎么带着它走那么远?我们得顺次经过南温带、热带、北温带,然后才能到达纽约。你不想同这个怪形过一夜,难道想把它跟牛肉一道放在冰箱里吗?”宇宙射线舱里,布莱尔停下手中的敲敲打打,朝柯南特得意地点着头。他有些秃顶,脸上长着雀斑。

金纳替柯南特回答道:“你给我听着。你们胆敢把那玩意儿放进冰箱,我就把你也放进去陪它。你们这群邋遢鬼,老是把各种东西往我的桌子上堆,我都忍了。如果敢把这玩意儿放进我的肉柜,对不起各位,你们今后就等着吃咸菜吧。”

“众所周知,大本营里就这一张大桌子,其他桌子都搁不下。”布莱尔反驳道。

“是啊,大家都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这张桌子上面放。克拉克的狗每次在外面打架受了伤,都在这张桌子上缝合伤口;拉尔森喜欢放他的雪橇。怎么不把波音飞机放上来呢?我相信,如果飞机能穿过隧道进入营地,凡·沃准会把它也放到这张桌子上。”

凡·沃这个大块头飞行员暗自发笑,浓密的金色胡须抖动着。他一本正经地朝金纳点点头:“你说的没错。整个基地,只有我们航空部最照顾你。”

盖瑞也承认:“我们确实把这儿弄得有点乱。但你想让这里保持整洁是不可能的,尤其在这个南极营地。这里没有‘私人空间’的概念。”

“哪里有什么私人空间?你知道吗,一想到巴克利拿走了营地里最后一块木板我就难过。那天他拆下了最后一扇门,装上了拖拉机。我真想念那个门把手啊!比我在极夜时想念日出还厉害!他带走的不仅是最后一块木板,还有这个鬼地方的最后一点私人空间。”

听着金纳絮絮叨叨的抱怨,本来心情沉重的柯南特脸上漾开了笑容。但随即,他那双深陷的灰眼睛看到了布莱尔手中即将破冰而出的红眼怪形,立刻笑不出来了。他伸出大手抚摸着自己齐肩的长发,习惯性地把乱发理到耳后。“我和这个怪形待在这里太挤了。”他郁闷地说,“要不你今晚继续敲冰?你可以专心致志地干一晚上,没人会打扰你。敲完之后,你可以它挂在发电机的锅炉上。那儿暖和,几个小时就能解冻一只鸡或者一整块牛肉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布莱尔生气地说。他把锤子扔在地上,腾出那双斑痕点点的干瘦的手。话语加上手势,可以加强抗议的效果。激动让他瘦小的身躯绷得紧紧的,“但冰块不能今晚就解冻。这件事太重要了,决不能疏忽。这样的发现可能就这一次。这是人类与外星生物正面接触的唯一机会,我们必须慢慢来。

“你们也知道,罗斯海附近的渔民捕了鱼就会立刻把它们冻起来,等到上岸再慢慢解冻。这样鱼还能活过来。低等生命不会在快速冷冻和缓慢解冻中丧命。我们得……”

“有没有搞错!你是说那个该死的鬼玩意还会活过来?”柯南特大喊起来,“我不把它碎尸万段才怪……”

“不,不!你这个傻瓜……”布莱尔赶忙跳到柯南特身前,护住他的宝贝冰块。“我的意思是,只有低等生命才会活过来。你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!高等生命即使解冻了也是死的。喂,你别乱来!鱼类可以存活,因为它们是低等生物,它们身上的细胞能在解冻后重新恢复活力,这就足够让整条鱼活过来了。高等生命是绝对不行的。即使每个细胞都能恢复活力,但没有了细胞间的协同力,整个生命体活不过来。这种协同能力一旦丧失就无法重建。理论上,只要机体完好无损,任何速冻的生物都有可能苏醒。但高等生命实在太复杂、太精密了。像这个怪形,它跟人类一样,是高度进化的智慧生命,甚至比我们还要高等。它现在的状态跟一个冻死的人没什么区别。”

“你怎么能确定?”柯南特举着冰斧问道。

“柯南特,别这么激动。”盖瑞队长将一只手搭在柯南特宽大的肩膀上,示意他克制。随后转向布莱尔:“就算它复活的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,我们也绝不能冒险解冻。如果营地里有一只活着的怪形,谁都睡不好觉。”

库柏医生坐在床铺上,衔着烟斗吸了一口,拖着矮胖的身躯站起身来。“布莱尔说的可能性只是理论上的。这玩意儿已经死了,就像西伯利亚的冷冻猛犸象。复活的可能性跟核能一样,的确存在,但没有人能将其释放出来。各种证据都证明冷冻后的生命不会复活——正常情况下,甚至鱼也不能,高等生物就更不可能了。你说什么,布莱尔?”

怒气让矮小的生物学家那一圈头发都竖了起来。“重点是,只要解冻得当,细胞就有可能表现出活体状态时的特征。人类肌细胞在人体死亡之后还能存活几个小时。但就算一些肌肉组织、一些头发和指甲的细胞还活着,人依然是死了。

“只要缓慢解冻,我们就能好好研究这个怪形,推断它来自什么样的世界。否则,我们永远不知道它到底是来自地球、火星、金星还是太阳系之外。

“它与人类迥然不同,我们无从判断它到底是魔鬼还是天使。它脸上那种表情完全可能是对命运的谦卑。中国人喜欢用白色来表示对死者的哀悼,而我们觉得难以理解。同是人类,习俗都有这么大的差别,那不同的种族对面部表情有不同的理解,不是很正常吗?”

柯南特阴恻恻地笑道:“它可真是心平气和地屈服于命运啊!如果这也算是和善的表情,那它生气的时候该有多狰狞!这表情绝没有善意。它压根就没有善意的基因。

“我知道它是你的宝贝,但我劝你还是理智一点。我敢说这玩意儿生来就是恶魔,一出生就喜欢把可爱的小动物串在肉架上烤,长大了就开始发明新鲜的虐待方法。”

“胡说八道!”布莱尔厉声说道,“你怎么能以人类的标准评判一个外星生物?也许这个表情根本没有对应的人类词汇。它的世界大概比地球严酷一些,那里的物质形态和自然特征与我们天差地别。但它和我们一样,是自然母亲的孩子。你们仇恨异族,完全是因为人类的劣根性。要是去了它那个世界,它们也会在我们的生物卡上写下:颜色类似鱼腹,白色畸形,眼睛数量不足,蘑菇状的身体,体内胀气。

“它长得和我们不同,但是,你不能因为这个就断定它是邪恶的。”

诺里斯低头看着怪形,恼怒地大吼:“噢!就算外星生物不一定是邪恶的,这个怪形也肯定是!自然母亲的孩子?那这个母亲本身就是个魔鬼。”

“喂,你们别叽叽歪歪,赶快把这鬼玩意儿从我桌子上挪走行吗?”金纳也咆哮起来,“再扯张帆布过来给它盖上。这玩意儿的长相真不体面。”

“金纳的表达方式可真谨慎。”柯南特嘲笑道。

金纳抿着嘴唇,斜眼看着高大的物理学家,长疤的脸上堆出一个扭曲的笑,“大个子,刚才发牢骚的是谁来着?只要你愿意,我可以给它一张椅子,让它紧挨着你坐。”

“我不怕它那张脸。”柯南特厉声说道,“我只是不喜欢守着尸体熬夜,但我会照做的。”

金纳的嘴咧得更大了,怪声说道:“如你所愿。”他走进厨房,用力清理火炉的灰烬和冰屑。布莱尔又投入了工作。(未完待续)

转载请注明:
http://www.3g-city.net/gjyzz/4560.html
  • 上一篇文章:

  • 下一篇文章:
  • 网站首页 版权信息 发布优势 合作伙伴 隐私保护 服务条款 网站地图 网站简介

    温馨提示:本站信息不能作为诊断和医疗依据
    版权所有2014-2024 冀ICP备19027023号-6
    今天是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