兄弟,请让我再送你一程短篇小说

我的一位因穿开裆裤进教室，而被学校开除的初中同学，曾说过这样一句话，令我至今印象深刻。他说：“微观决定宏观，宇宙学的研究方向错了，应向微观世界去无限延伸。”

当时我很不理解，现在揣摩起来，似乎说的也有些道理。毕竟头痛可以医脚，围魏可以救赵，贴肚皮可以治痔疮呀……但是，放在当时的情景下，我是完全没有心思去认真揣摩的。即使他的话语，是那么的富有哲理！

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：那是一个初秋的清晨，他在村口拦住我，依然穿着他那条曾经开过裆的破裤子。他表情十分严肃地对我说：“被开除了，北大物理系从此将憾失一位天才！”

我白了他一眼之后说道：“你哪怕能穿条内裤，或者直接回家来，只要不进教室，也不至于会被开除吧！”他苦笑了一下，然后说：“家里穷，没钱买。宇宙学如此美妙，我哪有精力顾及其它。不过，不重要了！辩证地看，我将拥有更多时间去研究宇宙学。塞翁失马，焉知非福？”

我看了看他，没再说什么。时间已经不早，我担心会迟到。便挥挥手，向他告别。然后，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。他却又跟了过来：“兄弟，请让我再送你一程吧！下午就要跟二叔去城里打工了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。”

“去打工？哪个敢要你，没有成年啊！”我反问道。他说：“这不重要，重要的是我有件事情要拜托你，北大物理系我是去不成了，只能拜托你了！”我是个笑点很高的人，但是那一刻，居然笑出了母鸡生蛋声……

“十次考试，七次不及格……替你去上北大物理系？是你在做梦，还是我在做梦，又或者是咱俩一起在做梦？玩笑开得太大了！”

“这不重要，重要的是要敢于做梦！我有个重大发现，需要你替我去验证，那就是‘微观决定宏观，所以，宇宙学……’”

开头的那句话，就是他在这样的一种情境下，对我说的。我一直没有当回事儿，之后的日子里，他果然去打工了，而我照常读我的书，彼此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见。也许跟我搬了家，不再住那个村有关；也许跟我学业紧张，根本没有空闲有关。总之，直到我高考结束后，才想起要去看看他。

那时的他已经住进了精神病院。医院不大，就在镇上，设施陈旧。是个刚下过雨的中午，地面上湿漉漉，零星地散落着几片发了黄的杨树叶子，而叶片上满是被虫子噬咬的孔洞。医生对我说，他的病间歇性发作，现在刚吃过药，人正清醒着，赶快去、赶快回，不要耽搁太久。

医院走廊的尽头。进入房间的第一时间，他就认出了我：“兄弟，你来了！是来报喜的吧，北大物理系考上了？”我摇了摇头，然后告诉他说：“我选了文科，高考刚结束，成绩还没出！”原以为他会很失望，但是却没有，仍兴高采烈地说道：“没关系，不重要。重要的是，我有个新发现！”

说完，便跑来拉住我，走到他床前，蹲下身去。同时，也示意我蹲下。待我蹲定，他便掀起了床单儿，我看到他的床只有三条腿，缺腿的地方用一摞砖垫着，那砖已经发乌发黑。他笑嘻嘻地指着那摞砖说道：“看到没有？这里的受力分析十分复杂，我躺在床上时和不在床上时，受力情况完全不同。我已经分析了两年，可还是没有弄清楚！你快来帮我分析一下吧……”

我拉起他，郑重地说：“咱们今天不谈受力分析，只谈过往、叙叙旧，可好！”他愣了一下，然后表示同意。我们一同坐在他的床沿上，谈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情。譬如：到土丘上去挖野韭菜，去邻居家挑衅满院子的土狗……我只是想通过帮他回忆过往的美好，来坚定他对于生活的信心，进而好好配合医生去治疗，争取早日出院。可他却说，自己不想出去，这里面很好。

“在这里，身体不自由，可思想却无比自由啊！所以，我根本没有出去的打算。”他肯定地向我点点头，表情严肃且认真。“我躺在床上，松开思想的缰绳，让它在想象的原野上尽情驰骋，野花、野草箭一般驶向身后，大雁、白云纷纷被我追上……我只管飞奔、驰骋，哪有什么时间回头，那壮美的景色甚至令我舍不得眨眼……我只顾向前飞奔、驰骋，因为，更壮美的景色还在前头……那份潇洒、那份快意，是没住过精神病院的人，所体会不到的！”那一瞬，从他眼里，我看到了一缕难以觉察的骄傲。

我不由愣住了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，我甚至开始疑惑：这是个精神病人吗？过了一会儿，他又接着说：“医院，是‘乐园’！我在这儿，可更好地研究宇宙学。时间和精力都十分充沛！我不要出去，这才是我的归宿！”他反复地强调着这里的种种好处。“床腿的受力分析，还没有最终完成，我得加班加点！我实在是太忙了，我要做个勤奋的人……”

他不停地说着，可我却沉默了。接下来的话，一句也听不进了……

医院走廊尽头，传来医生爆豆般急促且响亮的声音：“时间差不多了，快快快，该结束了！”那声音很有压迫感，仿佛夜里熟睡时，有人在你卧室床头点燃了一挂鞭炮，一串串爆响在走廊中回荡，许久才消散而去……

于是，我只好起身告辞，走出房间去。尚未走出去几步，便听到他在身后叫我：“兄弟，请让我再送你一程吧！此次一别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次相见！但我……最多……也只能送你到走廊的那一头。”

我点点头，于是，一同朝走廊那一头的出口走去。他神秘兮兮地趴在我耳边，小声说道：“兄弟，知道床腿的受力分析为什么那么难吗？”见我摇头，他便接着说：“因为我考虑了暗物质和暗能量的存在，在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中，到处都充斥着大量的暗物质和暗能量，它们在我们的身体中来回穿梭，如鱼儿在水中游泳，似苍鹰在天空飞翔……这些物质和能量的存在，对床腿的受力分析可能是存有影响的，但是又无法计算和印证。所以，分析起来就特别难！关于这个课题，我现在只能拜托你了。上了大学以后，替我向大学里的物理老师们多多请教一下……”

我无奈地点了点头，此时已到达走廊尽头的出口处，只好挥挥手与他道别。他也向我挥了挥手，面含微笑，笑得很通透。这里的光线相对较好，从他瘦削、苍白的脸上，我看不到离别时的半点遗憾。所以，我也就坦然了，径直离去……

那次离别之后，又是许久没有再见。大学的节奏极为紧张，很快就把他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。毕业后参加工作，然后是娶妻生子……人就更忙了，一直没有想起他。就在儿子刚上幼儿园小班的那年冬天，我接到了一个电话。是村里的一个我说不上姓名的人打来的，那人费尽周折才找到我。医院里，已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。是癌症晚期，没有治疗价值了，本应出院回家静静等待。但因欠了一大笔医疗费，院里不肯放人。而他的父亲也没那么多钱，再加上后妈的百般阻挠，最终“父母”选择了连夜出逃，藏到南方的某个小城打工去了。把他一个人，医院里。

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，我心情特别沉重。但在见到他之后，尽量表现得开心一些。也许是因为终于可以出院回家，他显得格外兴奋，话也特别多：“如果妈妈在，医院没人管的！”我点了点头，表示认同。他的情形，看上去不像电话中说的那么差，但我知道这未必是好事。医生说，癌症晚期病人，到了他这种程度，生离死别的事，随时都可能会发生……

这种时刻，他想到了自己的妈妈，我是能够理解的。她的妈妈很多年前就去世了，出了车祸未能抢救过来。曾烧得一手好菜，尤其是野韭菜炒鸡蛋，那叫一个“香”！每每烧了这道菜时，我和他总能干掉几大碗的米饭。

他说想要吃野韭菜炒鸡蛋。这大概是妈妈留给他，最深刻的印象了。但这冰天雪地里，哪里去挖野韭菜啊！只得作罢。但听他继续说道：“有大地的味道，有阳光的味道，有小时候的味道，有妈妈的味道……人间极品美味！”他半卧在土炕上，眯缝起双眼，脸上泛着微笑，仿佛在吟诵一首美丽的诗歌。

其实，他已经很难下咽东西了，只能吃些流食。太阳落山后，我们简单地喝了点稀饭，便躺在土炕上闲聊，尽量去回忆一些比较开心的话题。他的身体虽然已经不行了，但精神疾病貌似缓解了不少。与他聊天，几乎感觉不到曾住过精神病院。如果没有得这癌症，那该多好啊！

“关于暗物质和暗能量问题，你有帮我向大学里的老师请教过吗？”我点了点头，并且告诉他说：“没有办法证实，也没有办法测量，只能算作是一种推测……”

“那我的受力分析，岂不是无法完成了！”他不无遗憾地说道。我不置可否。过了一会儿，他又说道：“很多人说，我的一生很失败。学业上一事无成，事业上一事无成，没能成个家、留个后，还生了病拖累了亲爹和后娘……其实，他们都不了解我啊！”

我劝说他道：“那不是你的错！”他立刻反驳：“不不不，我不是这个意思，我是说我学业很成功，事业也很成功，我还结过三次婚、取过三个老婆，我与历任老婆互敬互爱、相濡以沫、感情甚笃！”

我疑惑了，难不成又发病了！他看到了我的表情，便继续说道：“你去我家的‘书房’看看，半屋子的书，全部读过了。很多人读到研究生，也未必能读这么多书，这是学业的部分，没有荒废。还有事业，宇宙学是我终生为之奋斗的事业，且已有了许多重大发现，这是事业，我在事业上小有成就。再来说爱情，我历经三生三世，娶了三任老婆，我的爱情丰富多彩且又是忠贞不渝！如果这样的爱情，尚且不算成功，那成功的爱情还能如何定义呢？”

我回道：“前两项，勉强同意。但你的爱情，哪里来的，穿越了？”他不慌不忙，继续说道：“先给你分享一下我的爱情故事吧，之后，你就不会有任何疑问了！”我点了点头，他笑了笑，然后继续说道：“先从第一世说起，她是我的第一任妻子……”

她长得很像我妈妈，高高的、白白的、总爱笑，身材匀称、腰肢婀娜。我们居住在一个仙气缭绕的小岛上，养了一大群猪，都是白毛的。那猪毛一根一根，又白又亮，是中空的，半透明状，夜晚会发出迷人的荧光！

岛上有一种树，开红色花，结红色果。我们叫它红果树，整座岛上遍地都是，矮的有一人多高，高的达数十米。红果树春天会开花，那花朵无比娇艳，只肖一瓣落入池塘，便可染红整池清水。如果你用毛笔蘸了水去写字，与红色墨水写出来并无二致。红果树结出的果实，被称为红果，其外表与苹果相仿，但比苹果更圆润、更有光泽，若是不仔细看，还以为是玻璃做的呢，晶莹剔透美丽极了！红果的个头儿，比鸡蛋稍大，比鸭蛋稍小，不过是极圆的球状。其实，红果外形并没什么稀奇，关键是味道太卓绝！每次吃了后，就还是想吃，总是吃不够！吃得久了，果子的香气便渗透入全身，使整个人都变得香喷喷！

这座岛，还有一项神奇之处。那就是，生活在这里的所有人和动物，都不需要走路，都是可以飞翔的。你可以想象一下：一大群胖乎乎的、干净利落的、可爱至极的猪猪，满天飞舞的样子，那该是多么的有趣！猪们没长翅膀，却能飞起来，它们去树上摘红果吃，不需要专门饲养，特别的省时省力。

我和妻子的身体，也是轻飘飘的。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飞来飞去……睡觉根本不需要床，累了困了只需躺下去，躺到身体离地面两尺许，自然就会停下来。悬浮在半空，即可入睡。也可调整一下睡姿，让身体与地面呈三十五度角，靠意念来调控即可，不会耗费丝毫力气。我最喜欢的睡姿就是这样，身体舒适，头也舒服。

我们根本不需要进行繁重的劳作，庄家也好、蔬菜也罢，哪怕是饲养的家畜、家禽，它们都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。我们只需负责“收获”即可，所以有着大把的闲暇。闲暇时，我们就一起看看日出，看看月亮，看看星星……有时，会去池塘边听青蛙演奏，有时会去山岗上极目远眺。天空并不高，云脚也很低，想飞就能飞上去，我会把云朵捏成各种造型，全为了能够逗她一笑。有一次，我把云朵捏成了“LOVE”，风儿把L下面的“弯角”吹得反了过来。她看到后，笑得前仰后合，说我居然犯了如此低级的错误——L下的“弯角”，该朝向哪一边，我都不知道。我说那都是风儿的错，她却不肯听我辩解……不过不重要，只要她开心就好了。

不要以为看日出、看月亮、看星星、看远方、看云朵……这些事情做起来就会很轻松，她有时也会累的。每每此时，我就给她捏捏腿，揉揉腰、松松肩。我会让她天天开开心心、快快乐乐的，不然，我的生活，哪还有主题！

我们在这座岛上的生活，可谓是美妙至极！当我们渴了，心中闪现出一个想喝水的念头时，那山间的清泉，便会升腾起一股水柱，晶莹剔透、无比纯净，跳着舞蹈就来了，一会儿是《天鹅湖》，一会是《好一朵茉莉花》……柔柔顺顺进入口中，它不偏不倚，绝不会弄湿我们的唇齿，只在舌头上稍作停留，然后瞅准时机，遛进食道、直达胃里。它会顺便给我们的食道按按摩，到达胃后，继续跳舞……

当我们饿了，红果就会自动飞来，它们是唱着歌来的，歌声极其美妙！流行的、通俗的，全都会唱。还有点歌功能，妻子喜欢用，我则比较惰。每每红果唱着歌来时，连最会唱歌的黄鹂、百灵都自惭形秽，它们只好躲在叶子后面，去偷偷学习。这歌声能够引得百虫出穴来，连池塘里的水也会沸腾！待来到嘴边时，红果便会自动分裂成小块，进入口腔后每个小块儿又都成了“喷泉”，它们喷出了无比甜美的汁液，并精准地投射到我们最敏感的味蕾上，令人顿时欲仙欲死！汁液喷完，就可以咀嚼了……天哪！天哪！天哪……人世间还有这等美味！每次食用都有不同的感觉，永不厌倦、永远期待！

最值得称道的是猪猪们，它们觉悟最高。每每“长大成人”后，就会主动前来请辞：“我亲爱的主人啊，快把我送去博爱、仁慈的屠夫那里吧！他们为人类补充‘脂肪’和‘蛋白质’事业，做出了莫大的贡献。能够被他屠宰，我们无比荣耀！有些人，一边大骂屠夫的残忍，一边美滋滋地吃着我们的肉，实在太虚伪了！其实，屠夫的刀很快，瞬间就失去知觉，几乎没有痛苦。他的专业性，我们很放心。身为猪族，我们存在的唯一价值就在于此。不然，早就亡族灭种了！我们职责所在，我们义不容辞，请快快成全我们吧！”

于是，我和妻子就给猪猪们洗上三遍澡，再带上漂亮的花环，送到屠夫那里去。猪猪们吃着红果长大，通体透着迷人的香气。它们走得虽慢，但却“一路飘香”！卖猪的钱，全给妻子拿着，因为，我根本不懂如何去花。我们养的猪名气最大，烹饪出来的肉也是最香，可以迎风香出八百余里！

无论这样的生活，多么美好，我们终究还是老了。耄耋之年，她先“去”了。不过，这样也好！因为，她向来胆小，如果我先走，她会很孤独。我把她的骨灰，装进一个雕琢精美的汉白玉盒子——她喜欢精致物件儿——然后，埋在红果树下。那里离池塘近，能听到蛙的歌鸣；还能遮阳，她是怕晒黑的。一阵秋风吹过，枯枝败叶纷纷落下。而我，也随着这阵风和落叶，倒了下去。再也没有起来……

我听得如痴如醉，但我相信这样的故事，只能存在于童话之中。即便如此，我也还是愿意听的，因为那故事真的很美。但他却不然，他坚定地说，这就是真的。他还要给我讲第二世第二任妻子，我说：“那好吧，你继续！”于是，他又打开了话匣子：“我的第二任妻子，长的跟你妹妹一模一样——眼睛不大，但很有神；笑起来弯弯的，很可爱。她为我生养了两个可爱的娃，一儿一女。”我忙打断他：“去去去，别拿我开涮！”他说：“没有开涮，就是如此！”

我知道，小时候他一直在暗恋我妹妹，只可惜妹妹对他一直没感觉。如果暗恋也算恋爱的话，那应该算是他的初恋了。单恋一枝花的感觉，很是难受！以至于弄得他，茶不思饭不想。他让我帮忙，我始终不肯。因为，我也没看上他。一个痴迷于宇宙学的人，能给我妹妹幸福嘛！他恋得死去活，酸爽无比！很多次，不能自拔了，就去厕所里偷偷抹眼泪。他的糗事实在太多，就不多说了，毕竟打人不打脸、揭人不揭短。我听到他又在继续说了：

“你妹妹是个好女人！但是缺点也是很明显。她对我是各种嫌弃：埋怨我不洗脚，埋怨我挣钱少，埋怨我对孩子和她不够关心，埋怨我没跟领导搞好关系，埋怨我的大肚腩……她数落起我来一套一套的，可以做到数个小时不会重复一个词句，她甚至能够分出平仄，有时还会很押韵……”

“但在我生病住院时，她会偷偷流泪；我换下的衣裤，她不声不响就拿去洗了；我外出办事晚归，她会辗转反侧；我过生日时，她总能给我惊喜……在我八十八岁那年，感染了一种冠状病毒，一命呜呼。追悼会上，她哭得死去活来。之后的每年清明，她都会来公墓看我。在墓碑前，她又开始絮叨：‘老伴儿啊，你先去熟悉熟悉环境，用不了多久，我也就来了！’”

他顿了顿后，继续说道：“我知道她是爱我的，只是嘴上从来不肯说。能娶到这样一个女人，我知足了，一生无悔！”听他说完，我打趣道：“这一世，你怎么死的这么快啊！”

他说道：“这一世活到了八十八，也不算短了，人得知足！只是生活总体较为平淡，可说的话题不多！”我说道：“哦哦哦，原来是这样啊！那就继续说你的第三世和第三任吧！”他说：“好的，我先喝口水，马上就开始！”他喝了点水，又继续了：

“我这第三世的第三任妻子，长得可就太美了，不是明星胜似明星。对这个星球上的一切雄性都有吸引力。我自然也不例外，心甘情愿拜倒在她石榴裙下。我变卖了所有家产，与她一同去游山玩水。”

“变卖所有家产？你家的土坯房和两亩薄田吗？”我嘲讽他道。他答：“不不不，在这一世，我是富豪。”我笑了笑说：“好吧，你有性格，那就继续！”他又继续说了起来：

“我们没有生孩子，没有养猪，也没有再去经营任何事业。我们唯一的生活主题，就是‘玩耍’！去了南极，跟企鹅合了个影；去了北极，带了两根熊须回来，先声明一下，那是北极熊自然脱落的，不是我们硬拔的。之后，我们去了国际空间站，在上面吃了顿烧烤后，觉得很无聊，便报了名下个月跟旅行团一同去月球，火星只能明年再去了。因为，年底我小舅子结婚，我们得去帮他忙活忙活……”

我不知道，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，可能是因为舟车劳顿太累了。我也不知道他的故事讲了多久，结局是怎样的，但也不好意思去问。当我醒来，天已经大亮。吃罢早餐，我们继续闲聊。就这样，眨眼的功夫，几天就过去了。他跟刚出院时一样，完全没有要“离开”的迹象。而我，也似乎有些“着急”了，不是说枉着他不好，而是因老婆已经打了无数次电话，说孩子生病发烧了，已经有好几天没上幼儿园；说老爸中风又加重了，医院看医生；说老妈痴迷广场舞，已经到了不肯吃晚饭的程度……与此同时，单位人事总监也打了电话给我，让我回去时别忘了带上一样东西，我问她是什么，她说是辞职报告……

凡此种种，我有些心力交瘁。便去了他二叔家，说明一下情况，请求一下帮助。二叔也很爽快，直接就答应了。让我放心走，不必有顾虑。临走的前一天晚上，气氛比较凝重。我们都知道，可能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。

他对我说道：“你知道吗？人的一生不是经历，而是记忆。因为，无论你这一生多么丰富多彩，当你行将就木时，剩下的也只有记忆。”我点点头，表示认同。他继续说道：“所以，我将中间环节全部省掉了，只保留了记忆。这就足够了！”

我惊异地望着他，见我生疑，他又进一步解释道：“中间环节的获取，不一定非要依靠经历，也可以通过‘幻像’。比如可以将芯片植入人脑，通过脑机接口，直达虚拟空间……做到让人脑相信，就可以了！”

“这有什么意义呢？”我反问道。可他却说：“对于正常人来说，可能毫无意义，但对于身体有残疾、心智有缺陷或实力不济的人来说，就很有意义！”我问他：“你是在给我指出一个有前景的行业吗？”他没有正面回答，只是说：“他们的确很需要帮助！”

我没再说什么。过了一会，他又说道：“微观决定宏观，我们对微观的研究太少了，投入也太少了！其实，我们人类面临的最大威胁，就是来自这微观世界的。比如这癌症，我们人类还无法战胜它；除了癌症之外，还有千千万万的其他病毒和细菌……宇宙十分浩渺，威胁也万分遥远；但微观世界则不同，它就在我们身边，就在你我体内，时时刻刻都在影响着我们……若是忽视了微观世界，必将受其重创！”

“这就是你研究宇宙学，最终的感悟与成果吗？”他不置可否。又过了一会，他继续说道：“暗物质和暗能量一定存在，只是我们还没有掌握与之‘对话’的工具。但我坚信，一旦掌握了这样的工具，我们人类文明就可以直接上升若干个维度！”

他的眼神十分坚定，他还说：“我们对于哲学的重视也是不够的，科学的尽头是哲学，宇宙的尽头也是哲学……必须要重视起来。”我听完笑了，说道：“你是在给我留‘遗嘱’吗？”他笑笑说：“就算是吧！我研究了半生的东西，不想带进棺木。”我们相视一笑之后，他又说话了：“那一天终究会来的，到时，你就把我安放在土丘上的野韭菜地吧！以前，我们没少吃韭菜，就让韭菜也‘吃吃’我吧！”我打断他：“不要讲这种不吉利的话……”他笑了笑，然后说道：“好了，想说的都已经说完了。咱们睡觉吧，你明早还要赶路呢。”我说：“好吧！”然后，我们就都睡下了……

年12月12日早上8点，我收拾停当，准备辞他而去。他的病仿佛一夜之间，又加重了很多。自己已经起不来炕，需要二叔搀扶着才能勉强坐起来。他在炕上欠起身，说道：“兄弟，就让我再送你一次吧，但这次……只能目送！”我点点头，眼睛早被泪水模糊。我不敢再去看他，径直走了，去到车站，乘上了列车。

大概中午12点钟，正当我换乘的时候，接到了二叔的电话，二叔说：“他刚刚走了，很安静，就跟睡着了一样！”我赶忙退了票，又买了返程票赶回去，我要送他最后一程。等我辗转到达村子时，已经是夜晚了，他已经不见了。二叔说，送去镇上殡仪馆了。天冷路滑，就不要去了，明早会有人去把骨灰带回来。

二叔要给我安排住的地方，被我拒绝了。还去住他的土坯房，我一个人躺在土炕上，久久无法入睡。我一直在想：“多么美好的‘三生三世’啊！我真希望那是真的，但我更觉得那只是他，对于这个世界的感恩、眷恋与向往。他是感恩母亲的，所以才会有第一世第一任那样的妻子，他把美好的童话世界留给了母亲；他是眷恋生活的，所以才有第二世第二任那样的妻子，带着‘初恋情人’去体验人生百态；他又向往情人般的浪漫，所以才有了第三世第三任那样的妻子，带着‘情人’去游历名山大川，但却记不清她的面孔。不！也许只是我没有听到。他称不上是个‘宇宙学家’，他甚至只是个神经病，但他无疑是个很出色的作家，他编出来的故事是如此美好，以至于连他自己都深信不疑。但有一点，是毋庸置疑的，他是热爱这世界的，所以才有临终前的“嘱托”，而那也更像是留给全人类的一份“嘱托”。他死了，但是我相信，他还会一直在，至少会一直存留于我的记忆中……

第二天一大早，二叔就来敲门了。他跟我商量，该如何处理他的骨灰。我告诉二叔，他有言在先，想去土丘上的野韭菜地。二叔说：“他爹娘没回来，你是他信任的人，就由你全权做主吧！”我点了点头。

骨灰已经取回来，他被装在一个黑色小木匣子里。我抱上那匣子，向他中意的归宿地进发了。来的人不多，只有四个人，都跟在我后面，默默地不作声。唯有脚下踏雪的声音，咯吱咯吱，十分清脆。很快我们就来到了土丘下，正要登上去，听见一阵摩托车声响，循声望去，但见一个人骑着摩托车，正飞驰而来。那人大声喊到：“停一停，停一停……错掉了，错掉了……”

走近了，才看清，是个骑摩托车的年轻胖小伙儿。二叔说，那人是殡仪馆的。他跳下摩托车来，从后备箱中拿出一个同样的小木匣子后，说道：“不好意思，搞错了！这个才是你们的，那个是首富王二毛的。”

说着，就要跟我交换。我顿时怒道：“这个也能弄错，你们真是够可以的！”那小伙子连忙道歉：“对不起，对不起，全是我们的错！我给您详细解释一下，您就能明白了！”我气愤地示意，让他解释，他喘了几口气儿后，说道：“首富王二毛，也是昨天死的。他生前包‘二奶’，他儿子特反对，所以决定简单办理。就去了我们殡仪馆，不然，这单生意我们哪抢得到！你们送去的人，没钱买骨灰盒，求助王二毛他儿子，人家仗义疏财，应了！交代我们跟他爹一样待遇。这不……就放在了一起。结果，你们今早派人去拿，我当时不在，同事给拿错了，我是紧赶慢赶……”

听完后，我依然很生气。二叔来劝：“算了吧，这种时候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！这小伙子平时人不错，应该不是故意的。”我跟那小伙子说：“你要搞搞清楚，这种事情可不能错！”他使劲儿地点头，接过匣子后，一手一个掂量了几下，然后说道：“错不了，王二毛个子小，他的轻。你们的人，要重的多。”之后，就把刚刚带来的那个，所谓“重的”匣子，交给了我。

那小伙子走了，我们重新上路，来到韭菜地旁边，我打开了匣子，对“他”说道：“兄弟，这就是咱们曾经挖韭菜的地方，你就在这好好安息吧！”我抓取一把骨灰，撒了下去。然后，再抓一把……地面上仍有积雪，他的骨灰与积雪、泥土混在了一起……想必明年春暖花开时，他就会随着雪水、雨水，一同渗入泥土，然后去尽情地滋养野韭菜了。而这，也是他的愿望。撒完骨灰后，大家就散了。而我，再次踏上了回家的旅程。

第二年夏天，我出差路过老家，就特意拐了弯去看他。我来到了安放他的野韭菜地，这里并不荒凉，野花、野草遍地是，尤其是韭菜花开得无比烂漫，一朵朵白色的小花簇拥在伞状花序上。那花朵仿佛是涂过颜料一般，如此浓重，以至于让我觉得有些不真实。一阵风吹过，所有的韭菜花，都开始剧烈地抖动了起来……很明显，要比周围其他花，都要抖得厉害。

我想，他在这里应是不会寂寞的。于是，说了句：“兄弟，各自珍重哦！”之后，就离开了。自那次之后，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。眨眼之间，一个十年又要过去了。这十年间：“悟空”号暗物质粒子探测卫星早已升天，一场新冠疫情“掀翻”了全球。而最近，越来越火的“元宇宙”概念，也使我总觉得他好像曾经为我描述过……

眼下，已经是年12月02日。把数字组合在一起便是1202，镜像数字，也是吉祥数字。快十年了，他的影子依然挥之不去。于是，写下了这些文字。聊以作为对逝去兄弟的纪念，和对仍在生活洪流中摸爬滚打的自己的一种激励吧！

他不是个完美的人，但他是个上进的人，是个有追求的人，是个有梦想的人，是个敢于坚持的人……他热爱这个世界，全情地为这个世界考虑着，哪怕自己是那么的微不足道……其实，单这一点，就已经足够！我要向他所有的优点去学习。

最后，就让我们一起，在1202这个特殊的日子里，带着一份吉祥跨过，跨入全新的吧！请相信：明天一定会更好。

年12月02日深夜，写于家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