婆病后,院子里的石榴树再也不会结果了
2023/2/20 来源:不详苯丁酸氮芥片 http://m.39.net/news/a_9288857.html
每年农历四月,石榴树枝梢上就会缀满火红的石榴花。
那花瓣一层一层地从花托里翻上来,外一层的花瓣拥着里一层的花瓣,就像燃烧正盛的煤球,不停歇地吐着火苗儿,亮亮地晃着人眼。
花期过后,一个个花托炼出了果子的雏形,两端细中间略粗像个捶布的棒槌。
长上四个月,到了八月十五前后,长成的石榴红得跟熟透的西瓜瓤一样,压弯了枝梢。
自从婆病了之后,每年到了农历四月,院子角落里那棵石榴树照旧会开出火一样的花儿,还是凝练出棒槌一样的幼果,可这幼果只能长40天,到夏初时候就脱落到泥里面去了。
多年以后,大家才知道,婆会在石榴幼果成型一月的时候,用泡过药水的去籽棉花堵住石榴顶上的开口。
只有这样,虫子才不会从开口潜入,啃食幼果的内部。
婆是猴子的姥姥,本家的族孙们叫她五婆。
村里人都知道从猴子外家,往西走十里地,是婆的娘家。
那十里之间的土地,在新中国成立以前,都是婆娘家的。
婆上过几天私塾,可也就是只上了几天,所以认不得字。
婆能记住的就是书房先生第一天教的《朱子家训》中的那句“黎明即起,洒扫庭除”。猴子小时候,喜欢赖在婆家不回去。
猴子家太穷了,吃了上顿没下顿,而猴子在婆家能吃饱肚子。
婆看着瘦得跟麻杆儿一样的猴子,摸着他的头,自顾自地说:“到婆这儿了,我娃吃得饱饱的。”
待在婆家啥都好,就是婆起得太早了。
冬天,猴子还在被窝里做梦啃鸡腿的时候,婆就起身了。
婆总是给猴子压一压被脚,把猴子的衣服塞到被子底下,叫猴子接着睡。
担心猴子会冷,婆经常把火炕烧得热热的,可半夜她还是会给猴子的被子上再压一条毯子。
猴子躺在被窝里伸出头,透过木格子窗户朝外看。
被冻得无处可藏的月光,着急忙慌地透过玻璃钻到屋子里,还捎带着把光秃秃的桐树枝影子和老鸹的叫声也带了进来。
北方的冬日清晨,常有凛冽的风从更北的地方吹来。
那风吹到人身上的感觉,让猴子不自觉地想起了胖子杀猪时候拿的那把剔骨刀。
人要是不裹紧棉衣,那凛风仿佛就要把人的棉衣和皮肉从骨头上剥离开来吹到天上去了。
牲口棚里的骡子,打了个响亮的喷嚏,仿佛在和刚踏出屋门的婆打招呼。
骡子在婆家,住的是前面的门房。
婆家的院子有点像四合院,坐北朝南,前有东西走向的门房。
一道花墙,南北走向,把整个院子一分为二。
花墙和东墙之间,是挨着东墙门朝西的两间卧房,夹在中间的是厨房。
花墙的尽头是客厅。
那客厅修建的时候,北伐战争还没有结束。客厅的大梁是一抱粗的松木椽,梁上雕刻着松竹梅菊的图样,地上嵌着一米见方的大砖。
婆早上起来洒完水,从客厅到里屋,再到前院,一根笤帚一直扫到前门口的大路边。
笤帚飒飒地划过地面的声音,混合着外面的风声,猴子的记忆就像浮着薄冰的水缓缓地在水渠里流淌开来。
离开娘家的时候,婆刚满十八岁。
婆的父母叮咛婆出了门,要孝敬公婆,和睦兄弟,莫要了失了耕读人家的礼节。
私塾里先生零星的教诲和父母临行前的嘱托,像是那院里的石榴树开出的灿烂明亮的花儿,贯穿了婆的一生。
婆刚进门,有个七岁的小叔子。
从一嫁进来,婆就照顾老的,看护小的。
婆在娘家,学得一手好针线,于是一大家子的薄厚衣裳都是婆的活儿。婆做的鞋样子,就像标尺一样用了多年。炕上铺的、身上盖的,婆都收拾得干净利落。
大冬天,小叔睡得沉,尿急都不知道起夜。
清晨起来,十有八九炕上铺的褥子被尿得透透的。婆就把褥子拆洗、晾干再一针一线地缝好铺展。
小叔子长大几岁之后,却是个飞鹰走马的人物。
冬天里多数时候,他吃完早饭,骑上马,拉上细狗,吆喝上几个年龄相仿的玩伴儿,便往东边麦地里去了。
雪冷霜寒的田地里,少有果实喂饱野兔,于是常有兔子出窝在外逡巡觅食。
这季节,正是牵狗撵兔的时候。小叔子骑在马上,指挥玩伴们下夹子的下夹子、张网的张网、牵狗的四散开去。
冬日的麦地里,麦苗尚未拔节,叶子上面蒙一层灰,软塌塌地耷拉着贴着泥土。
一声悠长的口哨声,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响起,这是发现出窝的兔子了。
听到哨子的那一刻,四散开牵着狗的玩伴儿们,解开了狗的牵引绳。这些个好动的细狗,听到哨音就早已按捺不住了,围着牵狗的人转圈子。
绳子一松,细狗便四蹄腾空,松软的泥土被弹起来朝后飞溅开来。
牵狗人捡起土块,朝兔子出没的方向奋力掷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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土块落地,一声闷响,激起一缕尘霾,细狗便朝土块砸落的地方飞奔而去。
几乎是刹那间,狗吠声、人喊声、马蹄声搅和在一起,如同乡里过会的街道。
野兔在前,左冲右突,细狗从几个方向,像一把打开的折扇,朝兔子奔突的方向狂飙。
跑得慢的牵狗人,并不跟追在细狗的后面,而是从更大的角度散开奋力奔向兔子的方向,两个脚掌的跑不过四只蹄儿的。
但是这两个脚掌的加上四个蹄子的,却可以把兔子朝着夹子和网口的方向追着奔逃。毕竟品相最好的兔子,是被追赶着踩上夹子,被打断了腿而束手就擒的,或者是被撵得无路可去、一头钻进网套里面的。
小叔子剥完兔子,将兔皮挂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上,兔子自然是分给一起逛荡的玩伴儿。
一树的兔子皮,浅灰的毛,四只带毛的蹄子被摊开,还有一个尾巴吊下来。
婆说你一天在家好好地看书或者跟你哥下地都可以,骑马遛狗撵兔,这不是正经种地人干的呀,你为啥要闹这些事儿?
小叔子不理睬她,还是过去的样子,该干啥干啥。
这些事儿是之前猴子听妈妈说的。
婆早起了,猴子躺在被窝里,想象着小叔子怎样骑着马、牵着狗、前后几十个人去撵兔。
为啥猴子想起了小叔子,也就是猴子他二外公少年逛荡的事儿呢?
因为小叔子就住在婆家的隔壁,一早起来就骂骂咧咧的,嫌婆早起里外打扫的声音搅了他和周公的酒局、风又把烟吹到他屋里了。
婆又在院子里生了一堆火,猴子听到了风吹火苗,发出呼呼的声音。
婆冬天打扫完之后,喜欢在院子里生堆火,在离牲口棚不远的地方。婆为啥喜欢在院子里生火呢?
猴子迷迷糊糊的,水渠里的冰慢慢化开了,他想,可能还是跟兔子皮有关系吧。
就在小叔子常常把兔子皮挂满石榴树的那几年里,在一个冬天的早晨,早起的婆看到门房里的牲口不安地在槽口转来转去,院子里的细狗也晃荡着躁动不安。
婆放下门闩,刚把门拉开两指宽的缝子,瞅见大路边上蹲着一条麻麻灰的狗,身下一条被月光拖得长长的影子。
那狗听到了门闩响,转过了头朝婆的方向瞅过来。一对浅绿色的眼珠子,漂浮着一般,挂在灰狗头上。
在婆看到那一双绿眼睛的时候,灰狗挺直了后腿、转过身子、迈出了蹄子竟朝婆走过来。那不是灰狗,那是一头灰白色的狼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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啪的一声婆关上了门,拴上了门闩。脑海里还回映着那双绿眼睛和那条三尺长、僵硬地拖在地上划拉着的狼尾巴。
婆能听得到自己怦怦的心跳,左脚右脚胡乱迈着朝屋里走。
婆闪身进屋说:“狼,门口有头狼,绿眼睛还有条拖地的长尾巴。”
爷说:“他知道冬日里,山里没有吃的,狼会跑到东边地里找吃的,可从没有听说过狼跑到村子里来。这兽怕火,咱在院子里点一堆火,它就会走远。”从那次狼来了之后,婆就时不时在院子里燃起火堆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也不知道是因为天亮了,还是这狼看到了火光,它竟走了。
婆刚松口气的时候,如暴雨敲在青砖上的锣声混合着人的呼喊,在村子里炸了开来。
胖子家的小子被狼叼走了!婆拉开门,只见大路上涌出了好几十个村里人,拿着棍棒、铁锨、钢叉和和火把朝东边地里跑去,这显然是去追叼走孩子的灰狼了。
后来,婆听回来的人说,一直追到东边地里,那狼叼个孩子跑不动了,看到拿着火把的众人,索性把孩子丢在麦地里,朝山里跑了。
孩子虽然是找回来了,可胖子却逢人就说,这村里来狼的事儿,跟小叔子有关系。
小叔子冬天撵兔子,狼下山觅食,本来是到东边地里的,兔子撵得都叫人吃了,狼到地里没东西吃,所以才来的村里。
再说,吃兔子就吃吧,把兔子皮挂在他家院子里的石榴树上。
“狼尖尖鼻子,没有风都能闻到十里外的血腥味。一树的兔子皮,狼能闻不到?那狼牙都在我儿脸上划了一道血印子。”
猴子长大了之后见过胖子的小子,一个圆脸盘粗眉毛的小个子。
那小子一说话,口水就串成一条线往吧嗒吧嗒地往脚面子上掉。老人说,那是狼牙划烂了口水泡,嘴一张,涎水就包不住了。
在听说胖子放出的话后,婆买了烟、酒、糖、茶四样礼去给胖子回了话。
回到家以后,婆劝小叔子不要在去撵兔子了。在外面匪惯了的他自然是一万个不愿意。
他嗔怪婆为啥要去给胖子回话,他就是一个杀猪的。
再说他那是胡说八道,什么兔子吃光了狼来了村子里。
吵吵闹闹好几天,婆做主把细狗叫人牵走,牵狗的人没有给钱,给拉了两大车草料。
时间就像沾满了白灰浆的刷子,一遍一遍来来回回,慢慢地就刷走了狼来了叼走娃这件事在村里的影响,可婆家却变了。
婆因为受到惊吓时不时晚上会睡不好,村里的赤脚医生没有啥好办法,婆只能一包一包地喝一种叫“头疼粉”的药。
在此后的几十年里,“头疼粉”成了婆的常备药,一直喝到后来婆病了。
小叔子因为婆不让撵兔,让人牵走细狗的事跟婆一直闹。
院子里的石榴树还是开花,可结的果子没有以前多了,家里人以为是石榴树老了。
这一闹腾就是好几年,直到小叔子成年。婆找媒人从东南二十里的苏家给说下的媳妇。
刚成家没几天,就闹着要分家。
闹腾久了,把院子一分为二,中间扎了起了那道花墙。
本以为分家独立了,猴子的二外公就能好好地过日子,可还是原来的样子。也不是原来的样子,多了一样,时不时骂猴子的婆。
骂声从花墙那边轻易地就飘过来了,可婆从来没有回骂过。
婆从嫁进家门,用关中话讲,管了个先头儿子。
猴子的二外公就是婆的半子,可就是这先头儿子,跟婆闹了一辈子,也骂了她一辈子,成了婆治不好的心病。
从猴子能记事起,猴子妈从来没有去过猴子二外公家。
十几年后,猴子考上了省城最好的大学,可那时候婆已经病了。
婆的病是阿兹海默症,也就是老年痴呆。猴子考上大学的时候,婆已经谁都不认识了。
她没有能力再照顾家里人了,也没有能力再去照看石榴树了,于是石榴树只开花不结果。
婆已经认不清人了,却知道猴子是她娃。猴子去省城之前,去看婆,客厅里坐了好多人。
猴子舅舅给猴子包了红包,玩笑说,在过去,这是给凑的上京赶考的路费。
大家闲话家常的时候,猴子妈慌忙跑去厨房,猴子跟着也跑了去。厨房里的煤气灶上坐着烧水壶,婆在给灶头上加干柴。
她看到坐了一客厅的人,热水壶里没有水泡茶了。她着急了,这煤气灶的灶头咋半天烧不开水。
婆也不知道从哪儿捡的柴火,就往灶上加。
煤气的火焰叠加上柴火被点燃的火,从烧水壶底上爬上来,笼着大半个水壶,就像盛开的石榴花。
猴子妈赶紧抓起灶头上燃烧的柴火棍儿,扔到地上。
柴火棍儿冒着烟,钻进厨房的风吹得柴火棍儿上的火星忽明忽暗。
猴子想起了婆以前冬天在院子里生的火,还有婆看见狼以及婆喝了一辈子的头疼粉。
猴子妈经常说,头疼粉喝多了人记性会变差,经常会正干着活儿想起别的事儿,放下活儿就忘记要干完,时间长了就容易得老年痴呆。
猴子想,婆后来是不是在给石榴塞棉花的时候正忙活着呢,就走开了?
婆像个孩子一样委屈,坐在门口的凳子上不说话。
猴子搬了个凳子,在婆的身边放下,坐下来和婆说话。
“婆,我明儿就走省城,念大学去了。”婆说,啊。那你在屋里听爷的话。
“再不做饭了,想出去转了,叫爷和你一搭里(陕北方言,指一起)去转。”
婆说,啊。
猴子想起,这好几年来,婆能说的话已经不多了,常说的就是,啊。
猴子不知道婆能不能听得懂他在说什么。
那次从婆家走的时候,婆塞给猴子五毛钱。
后来婆去世了,那棵只开花不结果的石榴树被挖掉了。
再过了十多年,婆的坟前立起了碑,那是在爷去世三年以后的事。
猴子回去上坟的时候,想起这十多年中,他从没有机会给婆磕头。
磕完头,他看碑文,才知道婆的名字叫黄文喜。